洛桑的家在一面缓坡上。若是夏季,山坡下的小河青光粼粼,天山报春、青甘韭、天蓝韭、甘青青兰和卷叶黄精就开在短而密实的草地上。但此时,寒气逼人,河谷干涩,空旷的院内,只有一只高大的藏獒冲我们狂叫。 堂屋温暖整洁,是洛桑家会客的地方,三个联体的大烤箱占据房间中心位置,上面依次安顿着大锅、小锅和茶壶。茶壶哧哧冒着热气,加了酥油的奶茶给奔波了几天的我补充了体力。摆在茶几上的风干羊肉和插着小刀的新鲜生牛肉,
这家乡间的小酒楼偏于一隅,门面不彰,菜肴却很让人称赞,材质鲜活,做法也质朴,就是农家柴灶上的烹炒,作料也是家常的——他们给客人上的菜,如同自己所要品尝的。这也使它的经营没有什么特别,按家常手法即可—— 一家人的饮食也大抵如此,或者还要简单一些。 可惜,最后一道甜点还没有上来我就得走了,时间有时就是算得那么紧,便觉得无可奈何。上一次来觉得如果没有品尝到这一道甜点就不算圆满——那是他们家中用薯粉做出
一 最近读到一则资料,说“盆景”一词,首现于苏轼撰著的《格物麤谈》。麤,同粗。有人考证认为此书为伪托,通行的东坡全集中也没有将其编入。 一看书的介绍,“伪托说”,我信。 此书共分天时、地理、树木、花草、种植、培养、兽类、禽类、鱼类、虫类、果品、瓜蓏、饮馔、服饰、器用、药饵、居处、人事、韵藉、偶记二十门,主要记载谣谚俗语、生活小知识等。这样琐碎的题材,东坡何时会有专门撰著的兴趣呢?放到他的哪个
生意帖 前日看赖少其笔下梅花,满纸繁密的生意,寒瘦铁骨泠泠然,以眼锋叩之,似重金属相击,耳中有叮叮当当之声。有一幅题曰:“以金农法画梅花,书法亦金农。此皆人所不为者,余之甚愚,识者叹恨也乎?” 金农梅花枝多花繁,朴茂清峻,一团蓬勃气象,一团拙野气息。他以梅自喻,一生知己是梅花,在《画梅》诗里说:“一枝两枝横复斜,林下水边香正奢。我亦骑驴孟夫子,不辞风雪为梅花。”画法出入文人画,尽洗前人习气,作
第一次去江西,去的是婺源。在那里,我看见了一个词——村庄。它们的古色古香,让我差点惊掉了下巴。那些村庄像一部经年古籍,宋纸,线装,竖排版,繁体字,我得把它们放在一方老樟木几上,点上油灯,一页一页打开,慢慢地看。我由此知道,中国的乡土为何如此绵长,如此幽深。 第二次去江西,去的是井冈山。在那里,我也看见了一个词——标语。在村庄的屋墙内外,在祠堂的大门中堂,用墨汁刷写的口号或格言虽经风雨剥蚀,光阴洗
在很多时候,人都终将面临无可援手的困境,犹如一座孤悬的岛屿,被海水侵蚀,被海风扫荡。在去诊所的路上,我这样想。 我肩上背着沉沉的书包和笔记本电脑,右手提着一大袋衣物,左手搀扶着安安。安安抱着我的腰,身子往下瘫。我夹住他,往诊所走。安安走三步蹲一下,我又夹他起来。安安哀哀地喊:爸爸,爸爸。 才两个多小时,他被三十九摄氏度的体温烧得像一团麦芽糖。一个星期前,即2022年12月14日,安安学校发现了
初来广州讨生活时,我还真不知道羊城就是广州的别称,只知广州就是广州。我一个山里赖子,眼睛看得到的,只有村庄与田土,外面的世界被高山挡住了,若不是出来打工,还以为珠江是长江的支流呢。 打工的地方有座立交桥横穿而过。桥上,自然是车轮滚滚,呼啸尖叫;而桥下,少不了行人穿梭,小商小贩自然不会放过这风水宝地,纷纷占地摆摊。其中有个报摊,卖报人背靠桥墩坐着。他是个中年汉子,豁了两颗门牙,让人不容易忘记。有行
我听到了屋里老去的声音。有时是轻轻的“吱呀”,有时是“啪嗒”。那些声音,跟着阳光一寸寸移过去,躲进墙根,到了夜晚,与无边无际的夜色,融入村庄深处。在那里,我看到它们在咬我的衣服,还有我的骨头。我感到一阵阵的痛,醒来,发现裤子短了一截。 我哥说,这屋里的东西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他说,他熟悉每一个物件的气息。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也是屋里的物。天热,我想吃西瓜,他不肯,扮了一个大人的表情,可稚嫩的脸怎
北方,在我意识里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历史概念。北方,总是海子远游时笔下的星空、草原、戈壁,而南方则是他的梦境、童年和麦地。我从来没有将北京与北方联系起来。北京,作为首善之都,外省文艺青年眼中的“巴黎”,是超越于北方南方这些地理概念的,甚至是超历史的,它只属于现在,属于一个不能简单用文化政治概念来概括的巨大存在。北京是一个可触的梦幻,是一个置于田纳西州的坛子,使周围的一切情不自禁向它聚拢,因而
到庆阳站下车,旋即又登上去泾川的车子,只觉空气清冽,皮肤一爽。而脑海中飞旋的,却是李商隐的“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泾川与陕西接壤,其地貌和气候,与秦川蜀地颇多相似。我隐隐觉得,天水、平凉乃至陇南一带,或是中华文明发源地之一,也无端以为,西北之地庞大深厚的黄土,以及莽苍与细腻的颜色,就是决定中华民族基因与肤色的根本所在。 837年,李商隐受同榜进士韩瞻邀请到泾川。这个韩瞻,的确是李商隐
去年早春,我第一次上营盘山。杨家朳农场书记满东托人将我运进山去。上车我就在想,下车后第一件事,要先把那个“朳”字给搞清楚。我的电脑和手机都打不出这个字,每次要“朳”的时候只好用“扒”,写罢再对“朳”道一声歉。 原来,此字本意是“幽深茂密的丛林”。被人“扒”走是不对的,也“扒”不走。 这是一个综合性农场,下设四个子场,分别培植茶、药、漆、林,总司令部建在营盘山下。 营盘山得名于公元前十一世纪的
黄牛不泡澡,不滚泥巴,不渴是不到水边去的。“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我听了直皱眉。不洗澡的黄牛脏,有臊味,骑在它们背上能沾一屁股毛。但黄牛好养活,只要有干草吃,它们就能乖乖待在牛圈里。主人把它们放出来,它们也只安静地啃草,很少惹事。父亲喜欢给黄牛喂干稻草。稻子割回来,脱下谷粒,把禾秆子沿着晒谷场边缘扬起铺开,晒上两日,颜色由青黄变得金黄,就捆成一扎扎的,堆在牛舍的阁楼上,作为牛的夜食或冬粮。儿时
一 一条河能说清自己的源头,是不容易的。这一路是经历了无数的讨论、争执,能说清的只是个缘起,是一条河的起因。不管是雪山还是湖泊,奔流而下就是一条河流的发端。事情总是有个起因,不管它看起来多么偶然,背后总会有无数隐秘的瓜葛。有时候我们能找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缘由,也有时候茫然,因为我们难以厘清一些线头之间是否有关联。就像河流的一些支流,它们原本素不相识,却冥冥之中暗通款曲,在某个节点上如约相逢。 初
紫阳花 相传某一日白居易到寺庙里游玩,有寺僧指着一株不认识的花,问白居易花名,白称之为紫阳花,遂成定名,后来传到了日本,日本人沿用了此名。花名紫阳,是文人雅士的诗意,民间只唤作绣球,形象活泼而喜庆,仿佛那一树花开得如此团团,是可以被当作一粒粒绣球,从闺秀的楼上,抛到中意的情郎手里,成就一段段童话式的浪漫。 紫阳开花大如球,数百朵四瓣的小花,团团簇簇,聚成小球,圆圆地擎在枝上。数个大大的花球,挤
靠山吃山的乡人都有狡猾的胃,意识指挥行动,于是变着法地把泥里的生猛青翠一股脑地搬上桌。由冬入春,猪肉、海鲜、油煎这些大荤大油、冬季保暖的指靠,统统丢过墙去。前阵子还是温情脉脉的浓油赤酱,这会子已是一派冷峻清和气象,改弦更张的速度之快,背后少不了绿酒一杯歌一遍的跃跃欲试。应景荟蔬陈列其间,然而大嚼之下又有所不同:香椿生猛,蕨菜霸道,马兰寡淡,苜蓿苦涩。为了在春食中占据一把交椅,各色菜蔬或乖巧地攀附,
嗦螺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 作为名词的嗦螺指向带壳烹炒的螺蛳,作为动词的嗦螺指向吸食螺蛳的动作。 螺蛳是个古老到了极致的物种。我们看遥远时代的化石,螺贝就是品类繁多又最常见的类别。与它同时代的那些物种,后来有的进化出奇怪凶猛的外表,有的演变出更加娇弱的体质。狭窄的食物谱系和适应空间,让它们其中的很多现在都成了要靠特殊保护才能维持基本种群数量的珍稀动物。 而螺蛳要随性得多,它们不挑食。湿地
元代只有九十七年历史,却更迭了十一个皇帝,其中最短的元宁宗,只干了两个月。在这混乱的朝局中,读书人原本自隋唐起就赖以晋身的科举之道,有时有,有时无,而“仕进多途”,意味着一个人可以凭着家世出身或者做吏而当官,靠读书的,成为少数。而汉人,原本地位低下,所以,普通读书人想要出人头地,太难了。 可是一个异常隽秀、才华高蹈的男人,当他年轻的时候,总归是有梦想的。 元曲四大家之一的作家马致远,一生只做过
僻街背巷的家常小馆,在成都话里叫“苍蝇馆子”。有年夏天,女友任副主编的一家城市休闲杂志做苍蝇馆子的专题。她选了她认为最美味的一家,喊上几个人去免费吃。说是免费,其实也要干活——我们得出镜,让他们杂志拍一张大吃大喝不亦乐乎的照片。这家馆子是卖小龙虾的,那天酷热,但为了拍出效果,我们必须待在露天院子里。大太阳下晒得满脸是汗也没法擦,因为两手全是油汁。后来看照片,果然不好看,额发全被汗水打湿,也没法掠开
201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应中国第三代诗人的代表性人物李亚伟的邀请,我和他在位于成都宽窄巷子的白夜酒吧举行了一场关于其新著《人间宋词》的对谈。 仔细想来,一切似乎早有安排,中文系科班毕业的李亚伟,行文看似天马行空,实际上又有迹可循,并非一味的野狐禅。但是李亚伟的宋词却完全不同于学院派,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江湖气或莽汉味——这本书的价值也在于此——书中很多见解,既有和传统学术相合的,也有完全不一样的